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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诗学
日期:2010年11月1日 宋代诗学 宋初去晚唐未远,故温、李之风由五季以流入,则西昆体兴焉。西昆体者,晏殊、钱惟演、杨亿、刘筠诸人所创也。亿尝集同时作者凡十七人,刻《西昆酬唱集》,皆温、李一派者。诗取近体,辞务妍华,惟工组织,于是有优伶挦扯之讥。石介作《怪说》以刺之曰:“杨亿穷研极态,缀风月,弄花草,淫巧侈丽,浮华纂组,刓锼圣人之经,破碎圣人之言,离析圣人之意,蠢伤圣人之道。”盖当时杨、刘先后禁中,倡近体,为天下宗尚者四十年,故介疾之深也。顾兹体浮艳,易流轻桃,其后真宗以《宣曲》一诗,有取酒临邛之句,遂下诏禁文体浮艳,而其风始渐息。要而论之,杨、刘诸人,时际升平,故其为诗,雍容典赡,无唐末五季衰飒之气,此其胜也。然而专工对偶,疏于气格,词华虽丽,六义则缺,此其短也。清初吴之振作《宋诗钞》,遂置亿不录,良有所见。而纪晓岚乃称西昆体取材博赡,炼词精整,非学有根抵,不能熔铸变化,自名一家。未免阿所好矣。 西昆之焰既戢,而苏子美、梅圣俞继起,称“苏梅”体。才力体制,尽翻西昆窠臼。梅诗旨趣古淡,有晋宋遗风,当时王曙叹以为杜子美没后二百余年,不见此作。而欧阳修序其诗称:“时无贤愚,语诗者必求之圣俞。”又序《子美集》曰:“当时学者,务以言语声偶擿裂,号为时文,以相夸尚,子美独作为古歌诗、杂文,时人颇共非笑之,而子美不顾也。”可见宋初之诗,至苏、梅一变。《刘后村诗话》云:“苏、梅二子,稍变以平淡豪俊,而和之者尚寡。”是故其时去西昆之风未远,前乎苏、梅者,有王禹偁,欲变之而未能,盖王无师友讲习也(见《叶水心语》)。至苏、梅稍变之,而和者尚寡,至欧阳修出而尽变之。自欧公以后,宋诗之源流,可得而述,则存乎师友讲习故也。欧公初年与梅圣俞齐名,称“欧梅”。《四库书目提要》论之曰:“宋初佐修以变文体者尹洙,佐修以变诗体者则梅尧臣。”而后人论宋诗辄称“欧苏”,《刘后村诗话》云:“六一、坡公巍然为大家,学者宗焉。”盖在初变之时,则梅为之倡,而欧为之继,梅既先死,而苏为后起,故或称“欧梅”,或称“欧苏”,时不同也。 论欧公之诗,抑有毁誉不齐者,李调元谓欧诗全是有韵古文。王渔洋则谓宋承唐季衰陋之后,至欧公始拔流俗。然李不喜宋诗,其言未足为允。渔洋称欧公七言长句高处直追昌黎。就其所长而言,是则七言古体其最也。《庐山高》一篇,盖欧公所自负,然非其至者,其与梅圣俞往还诸诗独佳(如《圣俞会饮时圣俞赴湖南》、如《镇阳残杏寄圣俞》、如《因马察院至寄圣俞》、如《见女奴弹琵琶戏作呈圣俞》、如《尝新茶呈圣俞》、如《寄圣俞》等篇,皆七言长句)。欧公壮年,肆力于诗,中岁以后,则肆力于文。故与梅往还之作,独多亦独佳也。陈后山谓欧公不好杜甫诗,今观欧公《诗话》称杜甫者极少,有则比之王维,或称李、杜豪放而已,惟于昌黎则极称之(《诗话》云:“退之笔力无施不可,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,故其诗曰‘多情怀酒伴,徐事作诗人’也。然其资谈笑、助谐谑、叙人情、状物态,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,此在雄文大手,固不足论,而予独爱其工于用韵也。盖其得韵宽,则波澜横溢,泛人傍韵,乍还乍离,出人开合,殆不可拘以常格,如《此日足可惜》之类是也。得韵窄,则不复傍出,而因难见巧,愈险愈奇,如《病中赠张十八》之类是也。予尝与圣俞论此,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,通衢广陌,纵横驰逐,惟意所之。至于水曲蚁封,疾徐中节,而不少蹉跌,乃天下之至工也”)。盖欧公为人,尝以昌黎之后一人自命,其文学昌黎,于诗亦然,其视诗亦等之昌黎所谓徐事而已。欧公痛晚唐诗人竞为绮靡,风云草木,填溢篇章,乃于小雪会饮日,创为禁体诗,不得用玉月梅梨絮练白舞鹅鹤等字。其有句云“脱遗前言笑尘杂,搜索高寒窥冥漠”则其痛绮靡之作可知矣。其后东坡在颖亦举此体,所谓“当时号令君听取,百战不许持寸铁”即指此也。此欧公学诗也。 欧公之后,苏、黄之前,独推王安石。王渔洋亟称其七言长句,要之,荆公古近体皆能之。荆公尝论杨、刘,以其文词染当世,学者迷其端原,靡靡然穷日力以摹之,粉墨青朱,颠错丛庞,无文章黼黻之序,其属情藉事,不可考据也(见《张刑部诗序》)。以故荆公之诗,一致力于杜甫,尝谓世之学者,至乎甫而后为诗,不能至,要之不知诗焉尔(见《老杜诗后集序》)。夫在宋之初,缀拾韩文者欧公也(见《记旧本韩文后》)。缀拾杜诗者荆公也,荆公作鄞令,得杜甫遗落诗二百余篇,而杜诗始窥其完,自谓于杜其词所从出,一莫知穷极,而病未能学(亦见《老杜诗后集序》)。是其尊杜至矣。王渔洋曰:“欧公之后,学杜、韩者,以荆公为巨擘。”然又曰:“荆公狠戾之性,见于其诗文,可望而知,如《明妃曲》等不一其作(《明妃曲》云“家人万里传消息,好在毡城莫相忆。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。”又曰“汉恩自浅胡自深,人生乐在相知心。”不与明妃念汉,此渔洋之所以讥也)。”盖渔洋选七言,首录荆公以继欧阳后,然犹讥其狠戾。是则荆公之诗虽佳,而性情有未理矣。又在宋蔡绦论之曰:“荆公诗乏风骨,一味清新耳。”黄山谷亦谓荆公诗暮年方妙,惟格高而体下。由是观之,亦见其本质有未美处,不独渔洋讥之。 同时与荆公齐名者则苏轼也。近世论东坡之诗者,渔洋举其七言长句,以为子美、退之后一人。要之东坡诸体皆工,而七古为最。在宋张芸叟论之云:“东坡诗如武库初开,矛戟森然,一一求之,不无利钝。”是则论东坡之诗者,当观其大而已。若一一求之,微独东坡,即子美、退之亦岂能无可訾者欤。陈后山云:“东坡始学刘禹锡,故多怨刺,学不可不慎也。晚学太白,至其得意则似之矣。然失于粗,以其得之易也。”后山亲见东坡,其所言当必不谬。今观东坡初年诗,则怨刺之作居多,晚年稍变之以豪放,亦适如后山之言。然则读东坡诗者,分别以观之可矣(东坡尝自举生平得意之句“令严钟鼓三更月,野宿貔貅万灶烟。”一联为其最,然实不止此也。其魄力之大,如《有美堂暴雨》诗起云“游人脚底一声雷,满座顽云拨不开。天外黑风吹海立,浙东飞雨过江来”。其气势之雄迈绝似李白。又如《石鼓》一篇,波澜壮阔,亦似昌黎《石鼓歌》。《书韩干牧马图》似杜甫《骢马行》及《骠骑歌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》。则离别之情,迁谪之感,有同刘梦得矣。观东坡诗于古人无所不学,王伯厚称其诗如屈注天演,倒连沧海,变眩百怪,终归雄浑,斯言亦允。然自其大体观之,则后山之言为得耳)。其时集句之风最盛,荆公晚年尤笃好之。惟东坡则不然,尝《答孔毅父集句见赠》诗曰:“羡君戏集他人诗,指呼市人如小儿。天边鸿鹄不易得,便令作对随家鸡。退之惊笑子美泣,问君久假何时归。”则其不贵集句,贤于荆公矣。 苏辙之诗次于东坡,语其七言长句,亦多可诵。综其全集,与东坡唱和者尤多,其诗才气不及东坡,而气体之苍莽则过之。观《次韵子瞻题孙莘老墨妙亭》、《次韵子瞻游径山》、《次韵子瞻游孤山访惠勤惠思》、《和子瞻焦山》、《和子瞻雪浪斋》、《书郭熙横卷》、《杨惠之塑维摩像》诸篇,皆东坡所有,而子由和焉。二子相较,一以才气胜,一以气体苍莽胜,釐然可见矣。至于兄弟友于之爱,往往流露于诗,老而弥笃。东坡《别子由》诗云:“亦知人生要有别,但恐日月去飘忽。寒灯相对记畴昔,夜雨何时听萧瑟。知君此意不可忘,慎勿苦爱高官职。”而子由《和子瞻焦山诗》云“我知此地便堪隐,稻苗旆旆鱼斑斑。”则不以利达易其天伦之乐,是益可贵也。 苏、王而外,则江西诗派兴焉。江西诗派者,吕居仁当时所录,称“江西诗派图”,自黄庭坚而下,列陈师道、潘大临、谢无逸、洪刍、饶节、僧祖可、徐俯、洪朋、林敏修、洪炎、江革、李錞、韩驹、李彭、晃冲之、江端本、杨符、谢迈、夏倪、潘大观、林敏功、何颙、王直方、僧善权、高荷等,凡二十五人,以为其源流皆出山谷也。夫山谷之诗,在宋代诚可为一大宗,然图中所列廿五人,惟后山可祧山谷,其他有诗传于后世者不过数人。至若何颙、潘大观,有姓名而无诗。王直方诗绝少,又无可采。且图中陈师道彭城人,韩驹陵阳人,潘大临黄州人,夏倪、二林邺人,晃冲之、江端本、王直方开封人,祖可京口人,高荷京西人,非皆江西也。其所谓江西云者,以山谷江西人,从山谷一派者,故谓之江西诗派耳。由是言之,江西诗派可论者,又只有山谷、后山两家而已。山谷出东坡之门,然而东坡独心折山谷之诗,数效其体。盖山谷虽脱胎于杜,顾其天资之高,笔力之雄,自僻庭户,实足配食子美(王渔洋语)。五、七言古律皆工,七绝则千篇一体,稍乏风韵耳。自王荆公提倡杜诗,其时风气尚未大开,至山谷而杜之风始盛。山谷诗学源流,盖得自其父黄庶及其外舅谢师厚。其父及其外舅皆学杜者也(见《后山诗话》)。虽然山谷之诗,非徒自诗中求之,观其论诗足以知之矣。山谷尝谓学者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,乃纵酒以防诗,故诗人致远则泥,必皆离此诸病,谩及之可也(见《山谷集》中《与方蒙书》)。然则山谷教人为诗,在乎精研经史,是故山谷于诗虽学杜,而能自成面目,由其读书之功也。后山日:“山谷诗得法杜甫,学甫而不为者。”谓山谷之学之行过乎杜甫也。洪炎序其诗,称“其发源以治心修性为宗本,放而至于远声色,薄轩冕,极其致忧国爱民,忠义之气,隐然见于笔墨之外。凡句法置字,律令新新不穷,包曹、刘之波澜,兼陶、谢之宇量,可使子美分座,太白却行。非若察察然如《新安》、《石壕》、《撞关》、《花门》、《秦中吟》、《乐游原》之什,几于骂者可比。”观洪炎之语,亦后山所谓学甫而不为者也。况其孝友之行,追配古人,风节之高,老而弥劭。是故其诗可法,其人尤可法也。山谷断句最为人所称者,若“落木千山天远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。”论者谓其有克己复礼归仁之学。又其《江梅青松》诗云:“但使木根在,弃捐果何伤。”论者谓其师友相规,与植党者异,皆可称者也。马端临曰:“山谷自黔州以后,句法尤高,笔致放纵,实天下之奇作,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(见《文献通考》)。山谷亦自谓“在黔中时,字多随意曲折,意到手不到。及在夔道舟中,观长年荡桨,群丁拨掉,乃觉少进,意之所到,辄能用笔。”是则山谷晚年,谪宦而后,其诗益进。今其集中年谱所编之诗录,正可按年求之,此则读山谷诗者,所略注意也。 后山之诗,乃学山谷者。其初学文于曾子固,及见山谷诗,爱不释手,卒从其学(见《后山集》魏衍《题记》)。或谓后山诗且贤于山谷,王原序其集曰:“后山之于杜,神明于矩镬之中,折旋于虚无之际,较苏之驰骋跌宕,气似稍逊,而格律精严过之。若黄之所有,无一不有,黄之所无,陈则精诣。其于少陵,以云具体,虽未敢知。然超黄匹苏,断断如也。”此论后山之诗贤于山谷者也。平心而论,后山之洒落,不如山谷,综其全集观之,大抵叹老磋卑之词为多,而山谷则否,此其所以不如也。当是时,江西诗派为众所趋,学山谷者往往规抚形似,惟后山虽师山谷,而实远祖少陵。山谷叹以为深得于老杜(见任渊《序》),信知言矣。魏衍又称其诗语精妙,未尝无谓而作,其志意行事,班班见于其中。是则读后山集者,尤当兼观其行及其际遇,以见其立言之旨,始为善学后山者耳。后山论诗曰:“学诗当以子美为师,有规矩故可学,学之不成,不失为工。无韩之才与陶之妙,而学其诗,终为白乐天尔。”此可见其师法古人之善也。又曰:“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,诗文皆然。”此又可见其自为面目之处也。由其所论以观其诗,则后山之渊流及其真相,可以著矣。任渊论读后山诗,大似参曹洞禅,不犯正位,切忌死语。非冥搜旁引,莫窥其用意深处。是则读其诗者,最忌以死语观之,此尤其要者。后山诸体皆工,而五言古及五、七言律为尤工。虽然后山之诗多怨也,吾所谓其叹老磋卑之词为多。然则读后山诗者,以此短之可乎?曰:不可。后山尝自论之矣。后山作《颜长道诗序》曰:“孔子曰‘莫我知也夫’又曰‘诗可以怨’君子亦有怨乎?夫臣之事君,犹子之事父,弟之事兄,妾妇之事夫也。为人之子而父不爱焉,为人之弟而兄不爱焉,为人妾妇而夫不爱焉,则人之深情皆以为怨。情发于天,怨出于人。舜之号泣,周公之鸥鸽,孔子之猗兰,人皆知之,惟路人则不怨,昏主则不足怨,故人臣之罪,莫大于不怨。不怨则忘其君,多怨则失其身。仁不至于不怨,义不至于多怨,岂为才焉,又天下之有德者也。”此后山虽论颜诗,然实则自论其诗之言也。虽然平心而论,后山之诗,不能谓之不多怨,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。观后山却章惇之见,以至终身不用,却赵挺之之裘,以至受寒而死,是岂少陵所能为者?故有后山持身之义,则诗虽多怨而无害,否则叹老磋卑,其言愈冷,其中愈热,鲜不至于失身不止,是未善学后山而得其害矣。害不仅在文字而在性情矣。性情之失,而身名随之,比比又皆是。吾实有所见而言之,欲以救今日学后山之失者,此非小故也。 江西诗派以黄、陈为巨子,其外尚有晃冲之一人,于宗派之外,又有晃补之一人,皆与黄、陈同时而以诗名者也。王渔洋论冲之《具茨集》,虽寥寥无多,一鳞片甲,殆高出补之之上。又论补之诗七言佳处,颇得东坡之逸(见《古诗选》)。然则二晃之诗,补之不及冲之矣。渔洋于七言古诗,取彼两家,而独遗后山,盖后山所长不在七言古诗,而二晃于此则未尝无可观者。是则论二晃又当独举其七言古体矣。 江西诗派终于北宋,延及南渡,则杨万里与陆游实传一脉,又可得而述也。南渡诗留传之富,卓然成家,以杨、陆二子为最。方回《流奎律髓》称杨诚斋诗:“虽沿江西派之末流,不免有颓唐粗理之处,而才思健拔,包孕富有,自为南宋一作手。”然则诚斋之诗渊源得失可知矣。平心而论,以诚斋比之黄、陈,自是不及,惟在南宋,则必推其名家。周必大尝跋其诗日:“诚斋大篇短章,七步而成,一字不改,皆扫千军倒三峡,穿天心出月胁之语。至于状物姿态,写人情意,则补叙纤悉,曲尽其妙。”由是论之,诚斋之诗,盖无愧于名家者也。夫以诗论,则杨较逊于陆,若论晚节,则陆不逮杨。放翁晚年为韩倪胃作《南园记》,得除从官,诚斋尝寄诗规之,有“不应李杜翻鲸海,更羡夔龙集凤池”句,则诚斋调乎远矣。况其立朝多大节,若乞留张拭,力争吕颐浩等配享及灾变应诏诸奏,大非浮薄诗人所能为。方回失节于元,乃有意低诚斋之诗,未可据为定论也。 若夫放翁诗派源于江西,则尤足详述。放翁学诗于曾几,曾几之学出于韩驹,而韩驹列名于江西诗派。一传为曾几,再传为放翁(见《诗人玉屑》)。赵庾夫《题曾几<茶山集>》云:“清于月白初三夜,淡似汤烹第一泉。咄咄逼人门弟子,剑南已见一灯传。”其诗学渊源灼然可考也。放翁序曾氏奏稿云:“先生居会稽,某归无三日不进见,见必闻忧国之言。”是故放翁之诗,忠爱感发,得所师矣。放翁作《吕居仁集序》又自称源出居仁,然居仁写《江西诗派图》,则亦江西一派者也。明乎此可以论放翁之诗。放翁有《文章》诗日: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粹然无瑕疵,岂复须人为。君看古彝器,巧拙两无施。汉最近先秦,固已殊淳漓。”观其所论,则其取径之高又可见矣。刘后村论放翁诗曰:“放翁学力似杜甫。”又曰:“南渡而下,放翁为一大宗。”朱子亦称放翁诗“近代惟见此人有诗人风致”。然则在宋时已群推之耳。惟《后村诗话》载放翁诗,仅摘对偶之工者,已为皮相。后人选陆诗又略其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,而取其流连光景,可以剽窃移掇者,转相贩鬻,放翁诗派,遂为论者口实。王渔洋论其诗坐沉郁顿挫少,毋亦误钦。惟《唐宋诗醇》论之曰:“观游之生平,有与杜甫类者,少历兵间,晚栖晨亩,中间浮沉中外,在蜀之日颇多,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,一寓于诗。酒酣耳热,跌荡淋漓,至于渔舟樵径,茶碗炉熏,或雨或晴,一草一木,莫不著咏歌以寄此意,此与杜甫之诗何以异哉。诗至万首,瑕瑜互见,譬之深山大泽,包含者多,不暇剪除荡涤。若捐疵颖、存英华,略纤巧可喜之词,而发其阂深微妙之指,实可与李、杜、韩、白诸家,异曲同工,追配东坡而无愧者也。”然则读放翁诗者,当善择而取之,毋为选家所误足矣。渔洋选放翁七言古,然其诸体皆工,七律尤长,惟排律及五言差逊。《四库提要》论其诗能自僻一宗,不袭黄、陈旧格。是在学者细意辨之而已。 杨、陆而外,当时有徐照、徐玑、翁卷、赵师秀四子,称“永嘉四灵”。为诗力追晚唐,以矫江西派之失。四子之诗,所传只人各一卷,不足以窥其全。然虽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,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。叶水心论诗,谓进乎古人而不已,何必四灵(《跋刘潜夫诗卷》)。可见当时学四灵者,已成一派矣。世所称四灵佳句,若徐照《冬日书事》诗:“梅迟思闰月,枫远误春花。”方回以为“思”字、“误”字,当是推敲不一乃得之。又若翁卷《晓对》诗:“梅花分地落,井气隔帘生。”《游寺》诗:“分石同僧坐,看松见鹤来。”《吾庐》诗:“移花连旧土,买石带新苔。”赵师秀《冷泉夜坐》诗:“楼钟晴更响,池水夜知深。”《病起》诗:“朝客偶知承送药,野僧相保为持经。”等句,专以练句为工。而句法又以练字为要,其所主盖晚唐姚武功一派(唐姚合为武功主簿,诗家谓之姚武功。其诗派亦称“武功体”,刻意苦吟冥搜,物象务求古人,体貌所未到其末流,遂写景于琐屑,寄情于偏僻),此与江西派为异者也。当时属此派者,若薛师石(《瓜庐诗》)、若葛元承(《东山诗》),其流不广。 若夫出入于江西派而不为其所囿者,则范成大、姜夔。石湖晚年始学苏、黄,白石则初年学山谷,而晚年则否。二家之诗,又可得而言。石湖早岁吟咏,实溯中唐而下,观其集中《夜宴曲》下自注曰:“效李贺。”《乐神曲》下自注曰:“效王建。”已明明言之。其它如《西江有单鹊行》、《河豚叹》,则杂长庆之体。《嘲里人》、《新婚诗》、《春晚》三首,则全为晚唐五代之音,其门径实可复按者。中年以后,骨力乃以渐而遒,盖追溯苏、黄遗法,而约以婉峭。较其才调之健不及诚斋,而无诚斋之粗豪。气象之阔不及放翁,而无放翁之案臼。允堪伯仲之间耳。 白石自三薰三沐师黄山谷。居数年,一语哄不敢吐,始大悟学即病,顾不若无所学为得,于是山谷诗亦束高阁(见其自叙)。盖是时喜宗江西者,皆落黄、陈窠臼,惟白石翻然而悟。故又自谓求与古人合,不若求与古人异。向也求与古人合,今也求与古人异。及其无见乎诗也,则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,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(亦见自叙)。由其言观之,故日白石初年学山谷,而晚年则否,可以知矣。凡一诗一文,必有一时之风尚。趋风尚者,虽贤达亦所不免,然众趋而趋,则逐人后不能自立。惟有学识者,于众中自辟门户。白石谓“学即病,不若无学为得”,非谓不学,谓不可随人所学而学之耳。不然,使白石而不学也,奚能成其为白石也哉。白石五、七言古亦工,惟不若七言律绝为妙。朱竹诧论其诗以一“清”字许之,曰惟清乃能丽密,真知白石者也。王渔洋称其诗能参活句,正以不深染江西派为佳。而《四库提要》论其运思精密,风格高秀,诚有拔出于宋人之外,足以傲视诸家。然则南渡诗家,能从江西派人,而不从江西派出者,又独推白石矣。 当时萧海藻、尤袤,皆以诗名,与杨、陆、范齐名一时。惟萧、尤二家诗湮没不存,间有传者,亦等丛残,无从论列,盖不得不付阙如耳。 南宋云亡,其时有爱国遗民,歌哭湖山,以诗传于后世,感动来者,则汪元量、谢翱为之尾声矣。汪水云《南山类稿》记亡国之戚,去国之苦,间关愁叹之状,备见于诗。微而显,隐而彰,哀而不怨。开元天宝之事,记于草堂,后人以诗史目之;水云之诗,亦宋亡之诗史也(采《鹤田湖山李类稿跋》)。《四库提要》论其《醉歌》一篇,记宋亡事,直斥谢太后名,以为非体。然谢后首先奉表降元,堕节已甚,水云斥之,似非无意。谢翱《晞发集》桀骜有奇气。宋亡后所为诗尤凄恻动人。古、近体皆工,而五言律及七言绝为尤工。集中惟七言律体全阙,有佚亡矣。古歌行则最称《冬青树引》一首。大抵其乐府诸体,似李贺、张籍。近体则出入孟郊、贾岛。 此两宋之诗溯其派别,皆可论列者也。至于击壤晦庵,诗能悟道;信国叠山,忠义奋发,并以诗名。而《江湖集》,汇数千百家,学者当博观而自求之,盖悉数之不能终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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